壹
在我记忆里,父亲很少拒绝我的请求——不管是撒娇任性、搞怪使坏还是胡搅蛮缠,他总会笑呵呵的或真或假答应下来。但是在“回家”这件事上,他却有着超乎寻常的“执拗”和不容反对的要求。
爸爸说:因为那是我们的根,那里有我们爱的人。
说实话,我是个很怕坐车的人,尽管如今渐渐习惯,驱车从闽西到闽南也可以做到面不改色。但是,一圈一圈的山路、颠簸起伏的山路、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依旧是我的梦魇。
而恰巧我的祖籍—一个小小村落—周围是岑峦起伏、连绵不绝的丘陵,只有一条不宽不窄的路通向外头,也只有这条路通向里头。
不关是我们,每年,北至北京的堂哥,东至杭州的堂姐,南至厦门的伯父,皆如大雁归巢,一如既往、恒久不变。
因为那是我们的根,那里有我们爱的人。
贰
没心没肺、浑浑噩噩痴长十八光阴的我如今方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。
福建人对接神明有独具地方特色的执念。临海拜妈祖,靠山土地翁。每年除夕那天,奶奶都会带着竹篮子——里头有用形似莲花的碗装的一枚灯芯、一只刚开水焖煮过的鸡、几个赤的苹果、橙的桔子和短短几片爆竹长长几杆香。
从宗祠开始拜拜,翻过一座山,淌两条河,过几座庙行至东阳山顶。不求大富大贵,只求阖家康乐。不予神佛太多寄托,唯对来年满怀期许。
奶奶携我,踏过一年又一年。不信神佛的我越来越懂这段旅程的含义——很多事情并不是为了结果而去做的,因为每一个结果都被无数个蝶翅般轻薄的细微因素影响,去做,大部分是因为信仰、期许和回味。
除了礼佛焚香,春节还意味着舂擂茶、做糖糕还有属于小孩子的点岁火。
提着一袋被切得矮胖墩的萝卜放在每一扇门口,轻轻插入两节不长不短的蜡烛和一支焚好的香。
父亲说:点岁火是让过路的人看得到光,为爷爷奶奶许美好的愿。
叁
爷爷奶奶子女甚多,过年大家都会回家,通常每餐由不同伯父伯母烹饪然后一家人一起吃饭,这样能持续两三天。大伯母家裹的芋子饺很滑很软承载了半个童年的期待,二伯母炖的乌鸡汤很甜很香萦绕了思乡的夜晚……
除夕晚上吃完饭,我们家一般都不看春晚。从我小时候有记忆开始,这个晚上,始终充斥着温暖明亮的篝火,山谷呼呼的风声和爷爷慷慨激昂的“训话”。
我的爷爷,是我见过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,尽管他连高中都没上过。他的毛笔字写的是顶漂亮的,村里的对联都是他写。他能顺着背倒着背一百单八将,能不看书给我讲三国。他能吃苦让所有孩子都去念书,不论男女。
他雨天拉二胡,晴日吹笛子,潇潇洒洒。
这个除夕,亦如往常,一大家子人围在熊熊篝火旁,火光、白烟迷离我的眼,只看得到爷爷坚毅的脸。
“去年疫情,大家没有回来过年。今天都能聚在这里,听我这个老头子讲讲话,我也不知道这种机会还有多少。”
…
“你是我的小孙女,你很听话,我相信你能成为一个好医生。要成为好医生,路漫漫其修远兮,不仅要成为有技术的医生还要有仁心……”
黑夜浓浓,粘稠如墨,有犬在吠,山村早已宁静下来。月亮遥遥挂在天边,不关心时间。
回城的时候,爷爷奶奶把我拉到房间,又给我塞了个红包,我推脱不用,一瞥看到摆在电视旁边的两张遗照——爷爷奶奶笑着,仿佛穿透时间,微笑着的漩涡里是我的童年。眼泪啪嗒啪嗒的就掉了下来。
“我知道你爸爸妈妈都是有孝心的,但是爷爷奶奶老了,就想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。你也是有孝心的好孩子,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,要好好学习也要照顾好自己。”
这一瞬才知道苍老的感觉,才发现死亡离他们并不再遥远,才发现自己已经长大。
嗒嗒,是客家话唤爷爷的意思,也是首歌,创作者是高中学姐,在今年冬天流传开来。歌是这样唱的“ 春来草发芽,秋去寒霜降,我在你身边的日子,早已折半。开始害怕打电话回家,你总叹息听不清我的话,可我快要喊哑。时光像一只蚕,把记忆都吃光。待到春去冬日暖,待我褪去了一身锋芒,你还会不会,等我回家?”
我的嗒嗒让我把电话抄给他,因为不会用智能手机。明明数字已经写的够大,还是要带老花镜才看得清。他是活在过去的人,却永远是我潇潇洒洒,两袖清风,雨天拉二胡,晴天吹笛子,悠扬整个山谷,令杜宇自叹不如的嗒嗒。
“我似乎听见了你们的声音遥远又宁静,就像歌和琴弦上的光芒。我常常摸索你们的声音但此刻,我不能再想起谁,只好无言地坐下,静听这岁月的花朵凋零。”
后记
妈妈和我感叹自己四十又七,将踏入五十岁。听到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却不知如何安慰,只能打趣我也觉得自己才十五六而已。
后来和妈妈去看《你好,李焕英》,在电影院泣不成声,她小声安慰我:我和李焕英一样,觉得我这一辈子也算幸福,只希望你也能开心的生活,不要后悔与自责。
沈从文先生写过“生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,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。
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,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。在同一人事上,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。”
越觉生命脆弱,才感情感珍贵。如今在外读书,以后也在远工作,唯有“过年”,仿佛是召唤一样,父母把你召唤回去,继续当他们“未长大的孩子”。
为什么要回家?
因为那是我们的根,那里有我们爱的人。